九十年代中后期,稀里糊涂地我又跟思想界搭上了。那时候李陀回国,没事就找我一趟,刘索拉偶尔也回来。他们那时候都在海外,一回来就是见朋友,史铁生、王朔……这一串,把很多人都串起来了。所以断断续续我和老圈子没断关系。反而摄影界我基本没有什么联系了,仅限于闻丹青等几个极好的朋友。 1999年左右,那日松在《大众摄影》工作,他是个有心人,没事儿老来我这儿,了解一些以前的事儿。有一天聊着聊着,说他正在做一个图文书,是一个系列,都是关于各地文化的。我说这书哪儿出的,他说是河北教育出版社,有一个叫刘辉的女编辑约的。这一说让我想起1986年我和陈建功与何志云曾经去过呼伦贝尔一个地方叫吉拉宁,是乌热尔图带我们去的。极少有人到过那里,那有一支特别奇怪的人群,长得像俄国人,唱的是中国歌儿,是华俄后裔。他们的故事也好玩,拍出照片来也好看,我一直很怀念那儿,说不定也可以做成图文书。 后来那日松就联系了刘辉,刘辉一听,觉得有意思,就预支了一万块钱稿费,先去再说。正好这期间李陀来找我,他认识刘辉,一听这事儿,就说他也去,然后刘辉也要去,还有陶庆梅、陈彦谷,我们好几个人。 结果那一路真是太有趣了。李陀这个人,你跟他在一块,他永远跟你谈的是思想。现在我们那一行人,一说起这次呼伦贝尔之行,都非?;衬?,坐在原始森林里面聊,吃饭吃大列巴,谈国际的学术啊,现代资本主义什么的。那一次,给我一个特别大的洗礼,我突然知道国际学术界,后现代主义等等各种各样那么有趣迷人的理论,这些东西是八十年代我们不知道的。虽然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到要重返摄影界,但它激起了我重新读书的强烈愿望,那几年做生意,我连书都不读了,我只看参考消息,偶尔还看一些八卦什么的,具体的理论书我都不接触。好在我底子在,拿起书来能迅速地找到状态。 1998年在包头市与邵燕祥、钱理群、秦辉、朱学勤、蓝英年等人 也是巧了。2000年时一天,《大众摄影》的闻丹青给我打电话,说有个事儿。他们要做程受琦的展览,也准备在杂志上发一期,说想来想去只有你最了解他,你帮着写一篇吧。我说行,晚上就写了一篇发给了他,第二天他又来电话,说高琴也看了,说鲍昆挺能写啊,要不然让他给咱开一个专栏吧。那时候《大众摄影》正在丰富化,可能需要写手吧。她一看我写的这东西挺有意思的,就想让我写。我说我不干,我说跟摄影早没关系,已经告别很多年了。丹青就动员我,又打了几次电话,我也没接受。 后来,也可能是看了李陀、陈彦谷编的学术杂志《视界》受了启发,我想了想,也可以干,锻炼一下自己,而且觉得自己80年代很多话没有说完。于是我就给丹青打电话说我同意了。问怎么个写法?他说随你便啊,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晚上我就写了第一篇,也是我比较重要的一篇文章《色情的摄影与摄影的色情》。纸上写的,一晚上“出出出”就写完了,那时候我写文章真是快,写完看一看、改一改,然后上电脑上一抄,就发给他了。 第二天,闻丹青就来电话了,我都能听出电话那头他那个感慨的劲儿。他说,不一样?。∫豢淳筒灰谎?!摄影界缺这样写文章的,现在那些文章其实真的没法看,都是那套抄来抄去的。我说,是吗?有这么好吗?!他说挺好的,你就接着弄吧!这一下把我给激起来了,就这么一篇一篇地写起来了。慢慢很多老朋友就开始来电话了,说唉呀,鲍昆你回来啦,太高兴了,像广角摄影学会的张居生,见我面第一句就说:“鲍昆你回来,摄影界就有热闹了。”意思是说我一定是个兴风作浪的人。 我就这么回来了。 2002年,我就写《美丽风光》一文,批判中国人为什么这么爱风光。这些文章发表后,央视《瞬间世界》的一个编辑通过《大众摄影》要到了我的电话,给我打电话,说看了我的文章,觉得我对摄影界有很深的了解,而且有自己的观点,但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想约我做一期访谈节目。做这个节目的时候,很多人在旁边,我除了和我联系的编导与主持人黄文之外谁也不认识。第二天,编导给我来电话,说录完节目后我刚走,制片人就说这人可以做咱们的主编。就这样,他们又来找我谈,我就又在《瞬间世界》干了两年多的执行主编。 2003年,出版人李克要出一本《传世风光》,来找我,让我写个序。我说风光又不是我的主项,而且我是反对风光的,你怎么能让我写呢?我推辞,说我要写也是批判的,以为这样就把这件事拒绝了。结果这个李克有意思,他说批也没事,批就批吧。我也不知道他这是真是假,还是推,就想起那时候正好刘索拉回来,洪晃找她写东西,已经付酬到一个字儿一块钱了,就拿这个理由吓唬李克,我说现在市场上可一个字儿一块了啊,以为能吓退他。结果李克说,没问题,就一个字儿一块,把我将在那儿了。然后我就想来想去,就想起我那个《美丽风光》了,等于实际上就是在这篇的基础上我做了扩充和完善,就出现了《雪月风花近百年》这篇文章。这篇文章后来我写到了接近1万3千字,但是李克没有爽约,一分钱也没少给。 2006年8月6日,接受华辰拍卖公司总经理甘学军的聘书,出任华辰拍卖公司影像顾问 后来一篇有分量的文章,是关于纪实摄影,2003年,当时广东美术馆要做《中国人本》,王璜生、安哥、胡武功他们就约我写,我就想把纪实摄影这个事儿弄清楚,因为这个概念在当时中国比较混乱,就写了《在历史、文化、政治、伦理中的中国纪实摄影》。实际上关于纪实摄影80年代末已经有讨论,从文献性角度说,《大众摄影》当时已经发了一些重要的介绍文章。 我最早看到纪实摄影这个词是从《国际摄影》杂志上,林少忠老先生当时是那的编辑部主任。所以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特意给林老打了个电话,我就问当时纪实摄影是怎么理解的?林老就跟我一二三四地谈到Documentary photography的几个重点,很清楚。记得最大的一个重点是他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鲍昆你记着,纪实摄影是和左翼运动分不开的。这一下让我脑子腾的一下就开了,实际上原来我的脑子里琢磨的还是纪实摄影的手段、方式和最后呈现的风格,怎么做选题之类,但他这么一提,我一下就明白了。后来又查阅了他提到的ICP百科全书,对纪实摄影和左翼运动的历史性关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但关键是原来我就对左翼运动有比较多的了解,所以一下就被林老给点透了。 2011.4.23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ICP共同举办的卡帕研讨会上演讲 2011年,罗伯特·卡帕原来遗失的手提箱发现了之后,哥伦比亚大学和ICP摄影中心联合办了一个研讨会,我,石志民还有王保国受邀参加了这场研讨会。那个会有一个特点,参与者全是知识分子,各大学的教授,中间有一个特别厉害的教授,慷慨陈词,他说1930年代,受当时思潮的影响,几乎可以说整个世界的知识分子都是左翼。那个研讨会上都谈的是这些大话题,第三国际怎么回事,资本主义进展到了什么程度,纳粹是怎么兴起的等等,大部分人一谈呢,就把我们过去的知识全串起来了,所以在那之后,2012年,我又写了一篇《纪实摄影的本质是人文关怀精神》。 纪实摄影有几个特点:第一、它是有观点的,有强烈的政治意图;第二、它的创作方式是艺术方式,但是它的艺术中玩的是所谓摄影本体才能出来的东西,叫用事实来说话,带引号的“事实”,是大致的事实,比如允许一定的摆拍,只要不违反历史的事实逻辑就可以,但新闻是信息,Information,信息不能篡改,导演了就是假新闻,这和纪实摄影是有本质不同的。 当然,我的文章里更多地强调,摄影师可以利用“事实”来反说“事实”这么一种摄影特征的东西,去宣扬一种人文的立场、一种人道主义的立场,别把纪实性和纪实摄影混为一谈。这也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坚持的一个观点。 2011年秋与天津美院09级同学合影。从辅导该校第一届同学毕业开始,一直到现在,鲍昆是天津美院摄影系的特聘教授 其实,许多现象都是过眼烟云。除了绘画作为手艺能转型,什么印象派、立体主义等等,只是对具体的玩法转型上有价值,十八世纪以后,欧洲文学、艺术,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一旦这个事儿完成,它就没价值了。这就像是一个身体史,身体要长个儿什么的,那你当然要记录下来了,但是人长完了以后就不再谈长身体这个事儿。我哥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记住,现实主义是永远有生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