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教育
摄影界的人里面,狄老先生一直和庄学本有非常密切的来往。 1955年,狄老先生从部队复员,调到《民族画报》工作,那时候《民族画报》还有筹备阶段,他就先负责《中国佛教画册》、《中国穆斯林画册》等系列画册的编辑工作。这套画册编辑组的组长是庄学本,他是我国第一位深入少数民族地区摄影采访、第一位登上贡嘎山顶峰的摄影家,为人极为诚恳和善,狄老先生说他们两人“情同手足,亲如一家”,真是一点也不夸张。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庄学本伯伯,他经常到我家来,狄老先生也时时到庄家造访,一去就是一天,因为庄学本伯伯住在很远很的地方,似乎已经快到大兴了,骑车要很久。印象中庄学本伯伯的身材非常高大,长圆脸,嘴唇很厚,人极和善,冬天永远围着一条驼色的长围巾。但不知为什么,大概他总是一幅邋遢相吧,我老是很怕他,一见他来就一溜烟地跑得远远的。更可笑的是,我从来不知道庄伯伯是个摄影家,只知道他是爸爸《民族画报》的同事。小时候,我极爱读书,什么都爱看。在一本旧杂志上,我发现了庄伯伯写的一篇很专业的文章,是讲如何从活的獐子体内取麝香。因为传统方法取麝香是要将獐子杀死后才能得到,大有杀鸡取卵的意思,为了保存獐子的性命,提高麝香的产量,庄伯伯亲自设计了一个专门的装置,将獐子放在上面,有一个勺状物可以探入獐子体内,一摇还是一转,麝香就是落在那个装置里的收集袋中。也许是因为我科学家的基因太强,也许是因为有附图,总之这篇文章我看得格外仔细,并且认真琢磨过那套装置,所以留下十分深刻得的印象。后来我发现这篇文章作者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科学家,而是常来我家的庄伯伯时,大为吃惊,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弄这么专业的事情。1984年,庄伯伯去世后,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看到狄老先生正在接待一个岁数不小的男人,以为是学生,并不在意。没想到狄老先生极为严肃地对我介绍说:“这是庄学本的儿子”,然后还说了一句让我非常意外的话“你们以后要互相照顾!”狄老先生一辈子都没用这么正经的口气跟我说过话,我感到意外并不是他让我与这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互相照顾,而是那种他从未有过的语气。我吓坏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又一溜烟儿地逃走了。 讲课的狄源沧 卢援朝摄影 1978年夏季,狄老先生开始了他一生中的另一项重要的事业:开始了对青年一代的摄影辅导工作,他自己吹牛说:“人们反映,听我的课,既能学到许多实实在在的摄影知识,又幽默风趣,令人乐而不倦?!?/p> 那一段时间下午他经常骑着车出门,问他去哪儿,他总是回答:“到池小宁家去?!背匦∧依胛壹也辉?,就是新街口附近的新太平胡同里,那个院儿我没进去过,只记得有一次路过,看见门口有一大片自行车,我就非常自豪地对同行的同学说:“我爸爸就在这院儿里讲课?!?/p> 后来,家里常常有学生来访——孙青青、范生平、李恬、任曙林、程惠林、郝贵平、张小平,还有后来跟狄老师一起调到乡镇企业报的乔仲林。印象最深的是孙青青和范生平,他们俩个的名字象是连在一起的,永远同时出现在我家;任曙林,他是一个很高很帅的小伙子;还有李恬,我记住李恬完全是因为他妈妈是著名的电影演员凌元阿姨。我年龄比他们略小一点,却很说得来,常常站在院子里聊得热火朝天。 有时候,学生也会帮忙我妈妈干点活,记得有一次,我家的房子漏了,就搬了梯子,让程惠林爬上去铺油毡。程惠林这个人话多不,可是特别肯干活,身上也有点功夫。人家在房顶上干活,我们就在下面继续说笑,等要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梯子不见了,正张罗要梯子的功夫,程惠林已经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我们这些不干活的人不但毫无愧疚之感,还要出言讽刺:“跳下来算什么啊,人家一跺脚还能再上去!” 再后来,狄老先生的学生越收越杂,我就完全不认识了。最可笑的是狄老先生自己也记不住,他曾经叫我打印了很多张类似“狄源沧子弟”的证明,但却不知道要达到什么条件,才能获此“殊荣”! 狄源沧与弟子们合影,途中文字标出者从左到右依次是:孙诚、许阳、王松、池小宁、张岚、李恬、杨光、袁师傅、忻迎一 印象中我从未见过池小宁,我问姐姐:“池小宁为什么没到咱们家来过?”姐姐回答“怎么会?来过无数次!”“那为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池小宁是那种特别蔫的人。”小宁去世前不久我才在网上找到他的照片,我看了半天,无论如何想不起少年时期见过这么一个人。任曙林在他的“池小宁周年祭”中这样写道:“2003年春节期间,小宁招呼大家去看望病重的老师。冬日的太阳像个鸡蛋皮,墙上似乎干枯的枝条在空气中晃动,并投下长长的光影,一只麻雀倏地飞过,在楼房间留下很大的声响。小宁一脚蹬在墙上,用手捻着干脆的树叶说着:上次见老狄是多少年前了。进屋后,老狄在卧榻上向众弟子问话,讲到小宁时,他清楚地说出小宁近年所拍的数部电视剧,师生在谈话中,似乎又回到了当年?!蹦歉龃航?,是狄老先生最后一个春节,他见到了自己心爱的学生,我很欣慰。 狄老先生走了以后,在系统整理他的资料时,我偶然发现他曾经历了不少杂志的创刊: 1949年3月20日进入华北画报社——1949年7月13日铅印的《摄影网》出版;1950年8月华北画报社合并到解放军画报——1951年2月《解放军画报》创刊;1955年1月转业到民族画报社——1956年2月《民族画报》创刊;1956年11月调到中国摄影学会——1957年5月《中国摄影》创刊,1958年7月《大众摄影》创刊;1961年12月调中国摄影学会理论研究部——1962年1月《国际摄影译文丛刊》第一辑出版。这其中可以肯定的1957年创刊的《中国摄影》是狄老先生参与创办的,他被选为编委,并兼任执行编辑。 杂志,是狄老先生一生的挚爱,也是他一生的痛!被调离杂志编辑部后的几十年里,他都没有机会再做杂志的编辑工作。一直到1986年,才受《大众摄影》杂志的邀请,与编辑王大莉合作开辟了“摄影春秋”专栏,为读者介绍了一年国内外重要摄影信息,算是满足了他的一些心愿。 与编辑杂志的经历相仿,狄老先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了他的出书事业,连续出版了三本书《摄影佳作欣赏》《颐和园》《世界摄影作品欣赏》,照这种速度,他这一辈子著作等身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狄老先生个子不高)。但1958年1月他的《世界摄影作品欣赏》出版,5月《新闻摄影》就对其进行了批判,理由似乎是既然叫《世界摄影作品欣赏》,但里面竟然没有中国人拍的照片!这件事真是冤枉,狄老先生1956年出版的第一本书《摄影佳作欣赏》里,可全是中国人拍的照片呀!尽管1959年,狄老先生在《大众摄影》杂志做了检讨,但他轰轰烈烈的出版事业还是戛然而止,并且马上被下发放农村种地去了。 狄源沧1956年编著的第一本摄影书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狄老先生出过很多本书,都没敢再提“世界”这两个字,全部改为“国外”、“外国”或者“中外”。2001年,他去世前两年,才出了一套《世界摄影经典》。这套书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那套书里有一本《人体》。狄老先生后期出的书都是一套一套的,每次拿到样书后,我家的气氛都好到不行,几本书大家传着看。记得我看到《人体》这本书时,大大的不以为然,说:“爸,您怎么还写这种书呀!”??傻任铱赐炅耍幌蛐∏谱约豪习值奈揖尤坏钩榱艘豢诶淦?,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让老爸喜笑颜开、老妈频频点头的话:“这才是人体呐!”这本书让我知道了如何使人体成为艺术,也让我真正了解了老爸的实力。 狄源沧早期编著的摄影图书《颐和园》封面 在狄老先生出版的所有图书中,我最喜欢的是那本五十年代出版的《颐和园》,我家现存唯一的一本是著名漫画家缪印堂叔叔保存下来的,书的扉页上写狄老先生写道:“1995年3月缪印堂归还此书,离借书的1959年已约36年矣 源沧”。他在前记中说:在编写的过程中,张印泉、林杨、麦淑焕、张家骅、照耀等同志供给照片;张昕若同志赐题书名,为这本书增加了不少光彩。其实这书中用的大量照片,除了前记介绍过的,还用了蒋齐生、侯波、吴化学等知名摄影家的照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书中还用了我母亲拍摄的十一张照片,但在前记中却只字未提,母亲为此很是不平,常说:“哼,用了我十一张照片,等到感谢的时候就没有我了!”听母亲说她当时是专门开了介绍信,才能进入到很多不开放的大殿中拍照的。当时殿内光线很暗,又不允许使用闪光灯,要保证图片清晰全靠手上功夫,母亲的摄影功底由此可见一斑。很多人看到我母亲满头白发,老态龙钟,都以为她是旧式家庭妇女,可能连字都不见得认识几个。其实我父母还可以算得上是北大的同学,母亲聪明无比,不但照片拍得好,暗房技术更是一流,是我这辈子唯一崇拜的人。 狄源沧手工自传《经历》封面及内页 几年前,我在姐姐家的书柜里发现了一套手工书,书的名字叫《经历》,厚厚的一共七本,打开一看,大吃一惊。原来狄老先生早在1991年就动手为自己一生的经历做总结了,书的第一页,是他写得前言: 这本《经历》,实际上是我的自传。 自从1949年3月20日参加工作以来,“自传”写得可真不能算少,但都不值一读。它们总带有某种“交代”的性质,干巴巴的。 作为一个摄影家的自传,我想尽量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弄得图文并茂一些。 尽管一直在留心为自传积累资料,但始终没有正式动手。总有一个“是否为时过早”的想法。但在不久以前一次突发事变中,忽然感到自己离“死”实在并不怎么遥远。此外,身体条件、精神条件,也是江河日下,越来越差。等到动弹不了之时,再想写,就会悔之晚矣。于是,这才痛下决心,正式动起手来。 1991年5月 这套《经历》详细记录了狄老先生一生的重要阶段,用的都是他长期积累资料中的精品,并配以详细的说明。捧着这套《自传》,我不由得抬起头来感谢上苍,让我今生有机会看到它、整理它,得以更全面地了解父亲的一生。 狄源沧摄影作品《古松》(196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