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1940年代的北大高材生;他从1950年代就开始向摄影人介绍中外摄影师的重要作品;他参与了新中国历史最悠久的摄影杂志的创刊;他热爱音乐、美食、绘画、文学,撰写了包括摄影与诗、摄影与音乐关系在内的大量文章;他讲课风趣幽默,广受好评;他的学生有不少是“四月影会”的成员;他去世后众多摄影界名人撰文悼念……他是谁?他又是怎样一个人?撰文:狄一安 编辑:可以 狄源沧为女儿拍的成长记录 狄老先生是爸爸在家中的“官称”,我们和我妈聊天的时候,都习惯称他为狄老先生。作为一位父亲,他也许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从小到大,他不曾为我们做过一顿饭,买过一件衣服;也不曾替我们辅导过一次功课,开过一次家长会,但他却为我们姐妹俩留下了无数的照片。那个时候中国摄影学会的阿姨说:“那么多孩子,就狄源沧的两个女儿最漂亮。”我们多幸运,长得漂亮,还有个摄影家当老爸。 差不多从我开始记事儿起,爸爸就时常不在身边,家里只有妈妈和姐姐。但是每隔三个月的某一个早晨,我一起床,就会发现狄老先生躺在外屋的床上——爸爸从干?;乩葱菁倭?!那是在“文革”初期,到现在我都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总是在我睡觉以后才到家,天津,又不是很遥远。 干校对我来说是个十分神秘的地方,狄老先生每次回来就会给我讲一大堆好玩的事情:他们盖房,技术活他不会干,只好让他负责和泥,并因此得了一个外号叫“啃泥狄”;他们养羊,到了冬天没有草吃,只好喂它们吃报纸;他们有一同事,叫朱家实,每天吃饭时间,他们就说“给猪加食了!”;他们种粮食,因为静海近海,土地盐碱化非常严重,种子播下去经常是颗粒无收,于是请教当地老农如何才能提高产量,老农见左右无人,就教了他们一高招:“你把发给你的种子留下来,第二年交上去,一定比种完了收上来的多!”……这么多好玩的事情,我真想去亲身经历一下,因此常常磨着他带我到干校去玩,他不肯,吓唬我:“我们那里是军事化管理,墙上都有人站岗,问你话一下子答不上来就要开枪的!”我本来就是一个结巴,听说有性命之忧,当然不能去找死。因此,天津市,静海县,团泊洼,文化部五七干校对我来说就永远是一个邮寄地址了! 干校里喂猪的狄源沧 狄老先生是一位很纯粹的艺术家,他生活中的一切都以“美”为标准,除了“美”,他似乎不关心任何事情。1975年,干校终于解散了。刚从干?;乩吹牡依舷壬共恢赖侥睦锶ド习啵蟛糠质奔渚陀迫蛔缘玫刈谝话讯紊?,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一边看画报,一边用剪刀修理着下巴上的胡须,看到好东西他就用这把剪子剪下来,贴在自制的大本“月报”上。他剪画报可以剪得非常直,我试过好几次,再努力到最后都要歪一点,他告诉我这是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才能达到的水平,他从上大学起就被同学称为整天"写写画画、剪剪贴贴、拍拍照照、吃吃喝喝"人。不管是书、杂志,还是质量很好的画报,只要有他喜欢的东西,他当时就要剪下来,绝不手软。那时候我妈经常抖搂着一本剪得七零八落的杂志气愤地说:“剪成这样才给我看,以为我不认识字吗!” 除了在家里看书剪报,其余的时间他都跑出去到各式各样的人家里去玩。那时候什刹海附近住着很多名人,国画大师吴冠中住在会贤堂,工笔大师潘潔兹住在后面的胡同里,漫画家钟灵也住那一带,相声大师侯宝林离我们家最近,就在一拐弯的羊角灯胡同里。 有一天,我正在门口玩,看见狄老先生脖子上挂着相机,手提三角架从门口出来,就问:“爸爸,你要去哪儿?。俊薄拔乙ズ畋α旨腋恼??!焙畋α治沂侵赖?,说相声的嘛!“那您能带我去吗?”这是我唯一一次随狄老先生到人家去拍照,所以记得特别清楚。侯先生家住院里的两间南屋,院子挺大,下午,一院子阳光。他家还是纸糊的顶棚,都黄了,而且掉得乱七八糟的,我跪在一把椅子上看着他家的顶棚叹气——这是什么破房??!进了门儿,狄老先生并不急着拍照,先聊天。侯先生说他一直在这一带住,在哪儿哪儿学艺,在哪儿哪儿说相声。听说我们住在兴华胡同,他也不忌讳,说经常在那一带要饭。聊够了,还到院里给我表演“白沙撒字”,知道我们是上海人,临走就用上?;案宜翟偌?。我自小在北京长大,上?;耙磺喜煌?,哪听得懂啊!侯先生魅力十足,我一下午注意力全在侯先生身上,狄老先生给侯先生照没照相,什么时候的,怎么照的,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夏衍 狄老先生去的干校叫“文化部五七干校”,里面是一大堆艺术家,搁在现在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是吓死人的大牌儿。“文革”刚刚结束,在这些艺术家们还没有大红大紫,可以随便见,狄老先生看准时机,采用上门服务的形式,轮流到艾青、叶浅予、李可染、刘继卣、张仃、黄苗子、彦涵、丁聪、吴祖光、阿老、姚雪垠、米谷、夏衍等人的家里,为这些老艺术家拍了不少照片。 到这些人家里去,除了照相,当然也少不了噌吃噌喝噌东西。狄老先生最喜欢吃鸡,尤其是鸡腿,他曾经幻想把母鸡与蜈蚣杂交,让它们长出好多腿儿来。有一阵他经常去京剧大师荀慧生家,原因就是荀夫人张伟君每天都要吃一只鸡!除了噌吃,当然也偶尔也能骗回一两张画儿、几本书,还有很多笑话儿。有一次,他去给白雪石先生照相,白先生正在为别人画一幅八尺,狄老先生看着不错,就动起了歪心眼儿,故意在一旁拚命贬那幅画,这不行,那不好,终于把白先生说动了:“算了,这个我不要了,另画一张送人吧!”第二天,这幅“不好”的画就挂在狄老先生的床边上了。 偶尔,这些大艺术家们也到我家里来坐坐。 有一天,我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又矮又瘦的老头,穿一件破旧的蓝色中山装,领子洗得发白,并且起了一圈毛儿,像是个农村老头,就问人家找谁,听说是找父亲,就说:“我爸爸没在家,您是……”“我叫吴冠中。” 吴冠中先生似乎经常到我家来,听姐姐说,她也接待过吴先生一次,而且发生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那天狄老先生也不在家,姐姐就请吴先生进屋说话,吴冠中先生坐下闲聊了几句,就看到书架子最上层的中央正正经经地摆着一只盘子。要说起这个盘子也满有来头,米谷叔叔的大作。1974年米谷叔叔获准回北京养病,闭门在家,无所事事,就迷上在盘子上作画。他买了很多白盘子,画上花鸟虫鱼后送人,我家这个盘子上的是只“画眉”,正回首盯着地上一只蚂蚱,准备一口吞下去。我对这只鸟的印象很深,特别喜欢它颈下的茸毛,只是几颗颜料散在那里,就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很神奇。因为画得好,全家都很喜欢,特意配了架子,放在屋中最显眼的地方。吴冠中先生对这个只盘子端详了半晌,对姐姐说:“这幅画里如果没有这只的蚂蚱反而更好,你看,这只小鸟正在地上找东西吃,找什么呢,让大家自己想象,这幅画的意境就出来了?!苯憬闾宋庀壬幕?,深以为是,等吴先生走了,就找出一柄小刀,把这只蚂蚱给“喀嚓”下去了。于是,一幅由两位大师用减法合作出来的绝世作品就这样诞生了! 米谷 其实狄老先生自己也会画几笔,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一些木刻学习班、速写学习班。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会想起学摄影,他说:“我原来是想学画画的,我要画一匹马,刚画了一笔,它就跑了!我就想要是能把它定住就好了,于是就想到了摄影!”狄老先生的画只限于速写,有一次他在干校里抓到一只虾,就把它养在玻璃瓶子里,每天用钢笔为它画一张速写,大概画了二十多天,终于把这只不幸的虾画死了! “喝茶爱喝冻顶乌,看书只看汪曾祺,不是世间无佳品,稍逊一筹就——”,这是我刚刚在《汪曾祺全集(六)》扉页上发现的狄老先生在1999年11月7日做的一首小诗,最后两字应该是他当时没到找到合适的字,卡壳了。 我与狄老先生有三个相同之处,第一就是我们俩人都属虎,第二是都喜欢吃,第三就是都爱看汪曾祺。我小时候很看爱书,那时候家里只有一个书架子,那上面的书被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记得妈妈曾经长叹一口气说:"真可怜,就那么几本书,来回看"。后来我在小黑屋的地上发现了一堆书,应该是“文革”期间被妈妈藏起来的大人看的书,我也不敢跟妈妈说,常常偷着去看,看完了仍放回书堆里,其中看得次数最多的就是汪曾祺写的一个小小的散文集《羊舍的夜晚》,是汪老1961年写了散文《羊舍一夕》后应少年儿童出版社之约写的。 “文革”结束以后,汪老在几位老朋友的怂恿下重新开笔,经常能在《北京文学》这本杂志上看到汪老的小说或散文。每次汪老新文发表,我和狄老先生都欣喜若狂,看完还要剪下来贴成大本,集中欣赏。1982年,北京出版社出版了一套"北京文学创作丛书",很意外地,记得是排在倒数第二位吧,有一本《汪曾祺短篇小说选》,狄老先生马上买了一本。那年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狄老先生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也想要一本汪曾祺的小说集,他说那容易,立时三刻买了来,拿起笔来就为我题字:“祝贺虹妹20岁的生日,狄……”,“哟!这可怎么办呐,我怎么写上狄啦!”,我哈哈大笑起来:“没关系,就写狄爸爸吧!” 狄源沧在汪曾祺小说上的批注 从那以后,汪曾祺先后出了近三十本各类文集,而我也一直在为狄老先生收集,像1987年出的《汪曾祺自选集》、89年的《蒲桥集》以及后来的《汪曾祺小品》、《榆树林杂记》《塔上随笔》、《去年属马》等我都买过,其中最让我困惑的是《蒲桥集》封皮上那段介绍:“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虽非定论,即有道理。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韮,秋末晚菘,滋味近似。”我反复读这篇文字,心想:这是谁,这样懂得汪曾祺?一篇介绍也写得“如行云流水”一般,定是大家!后来才知道竟是汪老在自吹,怪不得呢。 其实狄老先生也干过这样的事,有一年某报发了一篇李姓记者写的《狄源沧专访》,我看了觉得不错,就问这个记者是谁,文笔挺好。谁知狄老先生干脆利落地告诉我:“我自己写的,连问题都是我自己提的!”瞠目之余又觉得好笑,心想这样的记者我也能做。 1998年,我在中关村的“风入松”书店,看到一套八本的《汪曾祺全集》,挺贵,就打电话问狄老先生要不要,他一叠声地说:“要!要!要!”,从此这套书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狄老先生的床边,在他数次脑血栓,基本不能写字的情况下,书上还留下许多写得不成样子的心得笔记,精彩之处划有弯曲的横线,看着真让人心酸。后来狄老先生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这辈子最感激我的事情就是为他买了这套《汪曾祺全集》。我曾多数暗示想借一本看看,全部被狄老先生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等我那个什么了,你才能拿走!” 除了照相,音乐是狄老先生生命中最重要东西。据我所知,他曾经用一幅徐悲鸿的马换了一个双卡录音机!他有无数的磁带、光盘,从黄河大合唱、长征组歌,到梁祝、二泉映月,到邓丽君,徐小凤。我经常在盘盒上看到这样的字迹:“精品,自用,绝不外借!”晚年他患脑血栓行动不便,还让我姐姐搀着去卖光盘的商店,颤颤巍巍地走进去问人家:“有舞曲吗?” 狄源沧《摄影艺术中的节奏和韵律》手稿 我第一次听狄老先生提到“节奏”这个概念是在四十年前。1975年,“文革”后期,整个文艺界的气氛渐渐松弛,很多老演员都得以复出,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难忘的战斗》就启用的很多老演员;程之、陈述、白穆、顾也鲁等等,正好这个电影里有一大堆地富反坏,就给他们一人分配了一个坏人,个个演的出神入化,精彩绝伦!这电影里的正面人物是当年的大帅哥达式常,说的是我军的购粮队和各种阶级敌人争夺粮食的故事。狄老先生非常欣赏这部电影。那天我们去护国寺人民电影院去看这部电影,我甚至记得我们坐在第三排单号,看到我军的运粮船被敌人拦截,发生激烈战斗,整个屏幕上都是烟雾,枪声响成一片,最终敌人终于被打跑了。镜头一转,是几个妇女在河边愉快地讲述战斗胜利的过程,耳边也响起了轻松的音乐,我也不由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时狄老先生突然对我说:“你看,这就是节奏!极度紧张之后马上的放松,就是导演节奏掌握得好。”这个情景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狄老先生话也言犹在耳。节奏,就这样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植入我的心中,并且影响了我的一生。我把节奏这个字无限放大,完完全全地溶入了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无论是行车、走路、吃饭、喝水,还是社交、搞科研、做实验;甚至在教育孩子的时候我都希望能够掌握一个合适的节奏,在事情将满不满之时及时收手。正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驰”,掌握节奏,是幸福生活的充要条件。 不过狄老先生这一辈子可说是过得是乱七八糟,似乎并没有掌握好生活的节奏,但是他却成功地把‘节奏和旋律’融入照片中,把音乐和摄影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完美地结合起来,各自赋予他们新的含义?!拔母铩蹦┢?,有很长一段时间,狄老先生迷上了用慢门拍流水,山中的小溪被拍成白色的线条,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梢钥隙ǖ依舷壬谴诱庑╇实男∠形虺隽恕吧阌暗慕谧嘤胄伞?,他常常拿着一张溪水的照片给我看,用手划在那些白色线条上“你看,这是不是‘滴咙咙',那儿——”他的手扬起来,在空中划着圈,“那是咚咙咚咙咚咙,是不是?”他兴致勃勃地问。我虽然是一个完全的摄影和音乐的外行,在他的解说之下, 也能感受到一点照片中的节奏和旋律。这段时间,狄老先生开始出入于各城区的文化馆,在很多摄影学习班中讲课,推广他的“节奏和旋律”。一九八一年,狄老先生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讲座,我亲耳听过他讲的《摄影的节奏和旋律》,上千人的大礼堂几乎坐满了,狄老先生抬着头,手中的笔好似一根指挥棒,边唱边讲。讲台上放着一堆照片和一堆录音带,他放好一张照片,就挑一盘磁带放进录音机,放一盘,错了,再放一盘,又错了,大家都善意地笑起来,我却看得心急火燎,恨不得上去替他操作??墒堑碧芭湃怂怠拔易钕不短驳目瘟恕保闹杏指械轿薇鹊靡?。 1979年讲课中的狄源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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